杜鹃山下
我沿着蜿蜒崎岖的羊肠山路,不停打着方向盘,把我的白色富康开进了我从小就很熟悉的杜鹃山脚。这条山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不知走过多少遍,没想到至今还是没有一丁点变化。在外面的世界奔波闯荡了十年,我终于又一次把脚踏上了这方生我养我的故土。其实这次回来,主要还是因为最近事业正陷入低潮,手头的几个项目全部搁浅,在家偏又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她一怒之下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只留下我对着满地的狼籍发呆,烟灰缸里堆满了未及清理的烟头。唉,刚结婚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小鸟依人般温柔可人,难道真应了那句七年之痒的俗话,是左手握着右手,已经失去了感觉。我于是一个人远离城市,驱车两天两夜,回到我的家乡,这个幽僻的小山村,想让山间的清风,吹拂我已被灯红酒绿熏染的身心。 算起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和我的父母好好团聚了,那对慈祥朴实的老人。他们在我幼时总把那大锅里捞出的干饭都盛给我,难得吃回肉打打牙祭,也总是让我独享,而他们自己却总是霉干菜稀饭。那时侯家境清贫,父母每次为我凑足上学的学费,都要东凑西借,我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亲到四十多岁才有了我,因此又特别宝贝。看见别的孩子有的,他们不惜砸锅卖铁也不让我在人前受委屈。那次学校里排了节目上县里汇报演出,规定男孩子要穿白衬衫、黑裤子,我被选中参加演出,可我根本没有白衬衫,我回家对母亲大发了一顿脾气,把书包一甩,就一个人躲进了里屋。母亲在门外唤我吃饭,我却一翻身把被子蒙上了头。第二天中午,我回家看见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件崭新的白衬衫,高兴得三步两跳,就把它穿上了身。母亲在门旁一边微笑一边拿手背抹着眼眶。事后我才得知,这是母亲到镇上卖血,换了钱才买来的。至今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仍有丝丝的愧疚。 c1(); 我的富康好象突然熄火了,我重试一遍,仍然没能发动。该死,我在心里暗骂一声,偏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熄了火,看来人有时还真不能过于依赖现代文明。我的车窗上这时响起轻轻的扣击声,我缓缓摇下车窗,一张熟悉的脸赫然跃入眼帘。啊,是你!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这么多年了,这张熟悉的脸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时光的刻刀,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小莲,真的是你吗?我有些激动,头险些撞到车箱顶。 她把刚及过耳的短发夹到耳后,娴静的脸上那双如两团星火般的眸子,隐隐地掠过一丝笑意:是我,明磊哥,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是啊,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我感觉自己老了不少,你倒还是这么青春。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我望着她平静的脸。 怎么,不下车来说话吗,你也有好久没回来了,不如把车锁在这儿,我们慢慢沿着山路边走边聊吧。顺道可以去我家坐坐,喏,我家就在这山背后。她指了个方向。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隐约只见一座小小的白色楼房,掩蔽在丛丛茂密的杜鹃花中。 于是我跟着小莲,缓缓行进在山道上,在仲春的黄昏里,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往事一幕幕在我面前浮现小莲是我们村里叶家的养女,三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母亲又改嫁了,祖父母上了年纪无力抚养她,就把她送给了没有孩子的叶家夫妇。开始时叶家夫妇都很疼爱小莲,把她当成亲生骨肉,可自从小莲七岁时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小莲的地位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有好吃的养父母一定留给她,可现在全进了弟弟嘴里;本来养父母从不让她干活,现在却老是催她快点干,还嫌她磨蹭。她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天不亮就要起床烧火、喂猪、给弟弟洗尿布。灶台高,她得站到板凳上才够得着做饭。弟弟哭了,她得马上跑去哄,要不然就会招来养父的白眼和养母的责骂。这些都是后来她亲口告诉我的。 有一天她抱弟弟玩时,不小心把弟弟的头撞到了门上,碰破了一点皮,弟弟号啕大哭,养母赶忙跑过来一见这情景就骂:好啊,我好心养你这么多年,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你真够毒啊!迎面就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小莲捂着被打麻了的半边脸,一声不敢吭。那天晚上,养母罚她不准吃饭,把她锁进了黑漆漆的猪棚里。说来也巧,那天我一放学就在村口和村里的男孩子们打弹弓,天擦黑时妈才满脸焦急地找到我:明磊啊明磊,你可真让爸妈急死了,天都黑了,还不快回家吃饭!我恋恋不舍地收拾好弹弓,妈帮我拿着书包,一前一后地往家回返。山村的夜,有着沉静的幽蓝,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当我来到村里的三岔路口,正想快点跟上母亲的步伐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阵阵细细的、似有似无的抽泣声。我听清了,那是个小女孩的哭声。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涌了上来,判断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最后凑到一个又旧又黑的猪棚门口。 c1(); 我轻轻敲起门板,试探地向门里发问:谁?是谁在里面哭? 里面的哭声一下子停顿了下来,半晌才有个女孩怯怯的声音响起:你,你是谁? 我趴到门旁的小窗口, 透过钉了钢筋的窗隙,拼命向里张望,糟糕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只好放弃了这番尝试。哎,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哭啊?我问。门里还是悄无声息,我顿了顿又说:你别害怕,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我保管给你想办法。 还是那个怯怯的声音:我,我肚子好饿呀。你你有吃的没有?我也忘了问她怎么会挨饿的,马上一拍大腿接口说:你是要吃的呀,好,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 我一阵风样卷回了家,匆匆扒拉了几口饭,趁爸妈不注意,偷偷到灶间拿了两个玉米饼子揣进外套,就向那间旧棚子跑去,身后传来妈焦急的呼唤: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哦,我刚刚忘了点东西,现在去拿。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我在小窗口轻轻地问:喂,还有人没有,我给你带了吃的来了。一阵穸穸簌簌的动静,窗缝里伸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在月光下泛着青惨的光。我隐隐看见,黑暗中闪着两团星火的光焰。 小棚里传来小心翼翼咀嚼食物的声音。不多会儿,那两团星火又出现在窗口:我吃饱了,谢谢你,小哥哥,你真好。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咳,你别这么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叫明磊。就住在小路那面。 女孩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叫小莲。 我和小莲渐渐地熟了起来,我们把各自的心事互相交流,两个孩子的世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念。我知道养父母对她不好,因此每当看到她打了水走在小路上,吃力地提着大木桶回家,我就会主动上前帮她,她先是不好意思,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只是用她亮如星辰的眼睛飞快含笑地瞥我一眼。清早每当她有空闲时,就会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送我上学,有时还偷偷塞个鸡蛋进我的书包,被她妈发现了肯定又少不了挨打挨骂。她常常羡慕的看我背着书包的样子,问我:明磊哥,学校里好吗?老师凶不凶?我来了情绪,一下比划起来:学校啊,可好了,有好多好多的同学,老师一点儿也不凶,课本里有好多的故事,老师都讲给我们听。嗳,你怎么不去上学?小莲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忧伤:爸妈说了,女孩子用不着念什么书,将来让弟弟上学就行了,他们不会让我去学校的。她低了头摆弄起我的书包,簌簌的眼泪咽湿了我的绿军包,这是妈亲手给我缝的。我一时无措,用手背去给她擦眼,她摇了摇头,居然破涕为笑,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没关系,明磊哥,只要你过得好,小莲就高兴了。那,那你答应我,以后不许老哭鼻子,要不就是小狗。我们伸出手紧紧拉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c1();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小河边玩着游戏,有人提议玩接新娘,大家都同意了。推举结果我扮新郎,小莲扮新娘,折下柳条采来野花编成花冠,戴在新娘头上,几个小伙伴用手搭成轿子让新娘坐,新郎拿着树枝在前面开路,这样来回在河边走一圈,就算把新娘接过门了。 走着走着,我觉得脚背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我的妈呀,原来是一条小花蛇,缓缓地爬上我的脚背,我猛地一跺脚,那蛇大概也受了惊吓,居然钻进我的裤管,对准我的小腿肚就是一口。小伙伴们顿时慌了,各自逃了开去,只剩下了小莲。她的小脸急得煞白,急急跑到河堤下捡来块碎砖头,也不知平时胆小得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的小莲,哪来那么大勇气,照准蛇头就一砖头狠狠砸了下去,那蛇头顿时被砸得稀巴烂,蛇身却还在阵阵有节律地抽搐,我倒吸一口凉气。我还在发愣的时候,小莲突然哗地撕开我的裤管,俯下身子在我被咬的腿肚上一口接一口,往地上吐着里面的血汁。我急出一头大汗:小莲、小莲,快别这样,你会没命的。可她毫不理会。 最后还是爸妈把村医务室的张大叔找来,一看我的伤口,再看看地上的死蛇,他立马松了口气,掏出支烟点上:啊,没事,这小蛇没毒,你们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吧。 我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一把拉过小莲在河边转起了圈,高兴得又蹦又跳:哦,没事了,我不会死了,小莲也不会死了。 小莲侧过脸,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轻声说:明磊哥,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你问吧。 明磊哥,如果我们长大了,你真的会讨我做你的新娘子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了,我喜欢小莲嘛。 那两团星火霎时落进我的眼里,她脸上有坚定的神情:那好,你等我。 时光真是飞逝得如同流水,杜鹃山上不断地留下我求学求知的步伐,大山的阻隔遮不断我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我踩着山路念完了小学,又沿着山路去县城念了中学。小莲一直默默地在村口送我出发,又守着我归来,十年的时间,就在这不停的迎来送往中消逝了。那个七月,我一次又一次来到村口小卖部,等那个让我日思夜盼的信封。可一次次的失望几乎击 垮了我。 我又把自己锁在屋里,不想见人。小莲悄无声息地进来,手里端着碗热汤面:明磊哥,快吃点东西吧,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我这才猛地想起,今天是我十九周岁的生日,可我,哪有这份心情啊。好不容易挤上了独木桥,临了还是差这么一步,唉。 小莲象是洞穿了我的心思,她搁下面碗,神神秘秘地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我面前一扬:明磊哥,你看,这是什么? 信,我的信!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也顾不上穿鞋,接过信,就一把撕开封口。当我看到那洋溢着喜气的录取两个字时,我竟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上大学了!我兴奋地抱起小莲飞旋起来。小莲的脸上蓦地飞起了红云。她含羞带嗔地瞄了我一眼,飞快地说:你,你真坏!说完一转身就跑出了屋子。 c1(); 漫长炎热的暑假即将结束,我要去省城展开我新的人生之路,妈帮我收拾好行装,爸卖了猪崽帮我凑上学费。我满怀美好的憧憬,渴望着青春在奋斗中飞扬。那天,小莲一直把我送到杜鹃山脚,她一路出奇地沉默。 我竭力想让气氛轻松,就用调侃的口气说:怎么不说话,小莲,有心事了,该不是舍不得我走吧? 她没有笑,只是呼吸却有些急促。好半晌,她才开了口:明磊哥,城里是什么样的,好吗? 哦,你说这个呀,省城有好多好高的大房子,好宽好长的大马路,还有飞机每天都穿过白云。我给她描述连比带划地描述起来,对了,小莲,以后,我带你去城里玩吧。 小莲缓缓地摇头,她轻咬起自己的下唇:只要能和明磊哥在一起,小莲在哪都行,明磊哥,我想问你件事。 c2(); 什么呀?我把行李重新背好。 明磊哥,要是你以后从城里回来了,你还会喜欢小莲吗?你,你会讨小莲做你的新娘子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越来越迟疑。 哦,傻丫头,你在想这个呀,放心吧,小莲这么可爱,我怎么会不喜欢呢,你本来就是我的新娘子嘛。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小莲象是下定了决心,迅速把自己的短发掠到耳后,两团黑色星火闪射出奇异的光亮。她平静然而十分清晰地说:我等你。 走出老远,我回过身,还见到小莲伫立在山下的身影轻轻招手我从往事中一点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小莲的客厅里,房子看起来布置得不错,井井有条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山里的生活也终于有了改观,只是奇怪这里安静得甚至听不到一声狗吠。我觉得有些冷。小莲过来了,她换了身纯白的衣裙,衬得她的脸色更是出奇地白。我不经意触到她的手,一下竟打了个寒颤。她在我对面坐下,点起一根蜡烛。夜已悄悄袭来,山中的风在我耳旁回旋,树枝随风响起阵阵的沙沙声。 她终于开口了:明磊哥,你还记得十年前我问你的那件事吗?她的语气还是那样的轻柔。 我很是尴尬。在学校时我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她是我们系的系花,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我这个山里小子,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妻狡黠地眨眨眼:因为,你不象别人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呀。其实,我知道,妻是打心眼里觉得我诚实可靠,又有股子拼劲,才选择和我一起白手起家。我们一毕业就结了婚,婚后把全副精力都投到了事业上。眼看着我们的小公司一点点茁壮起来,我和妻才有了能力按揭了房子,买了车子,后来又有了儿子。在偶尔得空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小莲,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想起自己对她说过的话,不由把她和妻作起了比较:小莲确实清纯可爱,可她无知无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里,注定格格不入;而妻就不同,她精明能干,虽是属于城市的物质女孩,但有不断顺应时代、更新融通的商业头脑,是全力支持我打拼的理想爱人。我一五一十把我已经结婚的事实告诉了小莲,希望她能理解我的选择。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小莲轻叹出一口长气:我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一直不能死了这颗心,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回来,亲口听你说清一切。十年,我都已经等了十年了啊。 c1(); 我语塞了,望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夜风的阵阵侵袭中簌簌如一片枯叶,一种复杂而难以名状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走过去抚着她的双肩,那两团星火向我转来,我的后背仿似被烧灼一般。我不由自主凑近她的脸,对准那两瓣杜鹃般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瞬间传达到我唇边的,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冰凉,直透入我的骨髓。 小莲猛地一把推开我,脸上带着惶恐的神情,那样的绝望:不,明磊哥,你别这样,这会害了你的。 我扳过她的肩头,逼视那团星火:为什么?你是在怪我,在恨我没有遵守承诺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心里真的很内疚,你要我怎么补偿,我都愿意。 小莲神情凄楚地摇头:不,我并不怪你,你再好好看看,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我这才仔细把她从头看到脚,啊,蓦地,我发现,小莲的长裙下,竟然空空如也,那么,她是她象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开始把一切和盘托出:是的,明磊哥,我现在不是人,我早就死了,在十年前。所以你才会觉得我没有一点变化,鬼,是不会老的。十年前你走后的第二个月,我养母就给我说了一门婚事,那人是个做山货生意的,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我怎么也不同意,要等明磊哥你回来,我时时记着你说的话。后来,他们就来了一大帮人,硬把我套上喜服,塞进了卡车里,车过杜鹃山下时,我一心想要逃走,想跑到城里去找你,我打开车门,他们就拉着我往回拖,我一挣扎,用力过猛,整个人从喜服里脱了出来,脚踩到山边松动的土块,一下子没站稳,就往山路旁的深崖里摔了下去。他们在山崖下找到我时,我睁着双眼,手里紧紧攥着三颗小石头,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看我没了气,就把我埋在了这杜鹃山背后。我养母怕我阴魂不散回去找她,特地给我修了坟,给我烧了纸钱元宝,还有纸车纸房。我就这样躺在这山下,天天看着过路的人,等着你回来。我想,你不会骗我,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终于来了。说着,小莲松开一直紧攥的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三颗小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