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

作者: 华乐笑话网分类: 长篇发布时间: 2017-11-26 00:07

    楔子     听说这里的人都快疯了。     我抬起头,凝视面前这栋直入云霄的高楼。它建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白云人家。我倒觉得它应该叫白雾人家,因为仔细观察,盘旋在头顶的并不是云彩,而是流动的雾气。     楼前平台的视野稍微好些,我可以看到围栏的后边立着块残破的石碑。它的形状很独特,并非常见的长方形,而更接近椭圆,碑身有三个拇指粗细的圆孔,分别在左上角,中央和右下角。它没有底座,下边被野草包围,加上风化严重,乍看去更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石碑上刻了四个大字:举头三尺。没有落款,没有碑文,出处不明,无人在意。     举头三尺有神明。     假如我说自己信奉这句话,恐怕没人相信,但实际上,我对它确实存有适当的敬畏。     人生正如面前的山坡,隐藏在浓雾里的未知数太多,行走时自然要小心翼翼。     这里很静,静得不像有人居住。我很享受这种氛围,刚闭上眼想要做个深呼吸,头皮忽然炸了一下,这是本能发出的警告:空中有东西落了下来。     在向旁边横跨两步的同时,我顺势转过身。啪的一声,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摔破在几米远的水泥地面,里边似乎装满了变质的食物,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是九楼扔下来的!你们快去,别让他跑了!     雾气中传来急促的喊话声,远处草丛里跳起个身穿绿色雨衣的人。他对着手机大声吼叫,飞快地跑向楼门,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晃晃悠悠。     果然是个人,我笑了笑。他隐蔽得不错,没发出太多声响,最初还让我以为是一只觅食的猫。     半个多月前一个周末的清晨,,有位女孩路过这个平台,被坠落的方砖砸得脑浆迸裂。于是我接到了一桩委托,来调查此事是否真的纯属意外。     方砖是堆放在楼后的建筑余料,谁都可以轻易拿到,所以难觅其主。     血迹早已不见,年轻生命消逝后,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楼前多了几根金属杆,顶端装有监控摄像,镜头覆盖了前方的每寸空间,其中还有两个指向天空。     然而委托人认为这只是亡羊补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找到凶手或者肇事者后,该怎么处置?我问。     给他应有的报应。委托人咬牙切齿道,你是犯罪策划的高手,别让我失望。     我惋惜地告诉他,我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很难把握尺度,而且我从不亲手杀人。c1();     我知道,没关系。他冰冷的声音几乎可以冻结电话线,这样更好。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高楼里突然变得很热闹,脚步声乱成一团,我猜刚才扔垃圾的那个家伙插翅难飞。     看来很多人都在寻找我想找的人,可惜他们是白费力气。我不认为方砖与垃圾袋之间有任何关联,很少有人会愚蠢到顶风作案。     听说这里的人都快疯了,看来没错,我得抓紧时间。     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我弯腰驼背地走进了高楼。     一     我租的房子凑巧也在九楼。     十几个横眉立目的男孩将公共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身材瘦高,他正在用力敲打902室的房门。一连串的怒骂和威吓从他的嘴里潮水般的迸发,终于冲开了紧闭的大门。     段哥,我不是故意的。门缝里伸出一张汗涔涔的圆脸,就是图个方便。     少废话,跟我去派出所!被称为段哥的男孩揪住小胖子的衣领,快走!     借光。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们挡住我的路了。     人们的视线顿时聚集在我身上,那个男孩狐疑地盯着我,缓缓地松开了手:你是谁?     新搬来的。     为什么要来这里住?他的口气很不友好。     因为我交了房租。我淡淡地回答。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他凑过来,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必须回答。     来的时候,我发现山坡的草丛里全是垃圾袋。我答非所问地说,难道全都是这位仁兄的杰作吗?恐怕在场的各位人人有份。别把非常时期当成犯神经的借口,警察不会像你们这样没有判断力。请散开吧,我很累,想早点休息。c2();     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哗然:你看上去不像是学生。     我复读了七年才考上大学,不容易吧?我微笑道。     他被激怒了,抬起胳膊,手指弯曲停在半空,似乎在犹豫是否动粗。我盯着他的手,指甲剪得很短,这种人表面果断,内心却时常在挣扎,不过一旦下了决定就很难动摇。     他缓缓地放下了胳膊,哼了一声,回头瞪了小胖子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走廊里恢复了清净,小胖子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多谢大哥解围!我叫秦刚,哎,你住隔壁?那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事记得喊我,我一定帮忙!     创造一个敌人后,必要结交一个盟友,这是我处世的原则,何况我已经事先调查清楚,这个小胖子正是女孩死亡时的目击者。     结交朋友有时很简单:扫清门前雪,顺便替人除掉瓦上霜。     那家伙是谁?我边开房门,边漫不经心地问,真够横的。     他叫段斌,是理工学院大四的学生。咱们这儿住的都是学生,他的威望最高。半年前有几个小流氓闹事,被他赶跑了,从此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楼长。     秦刚回答得很详细,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条值得抱紧的大腿。     我在楼前看到个穿绿色雨衣的人,是他通风报信的。     绿色雨衣?秦刚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这种打扮的人。     我也没见过。我仔细地观察过聚集在走廊里的男孩们,身材都不像。守株待兔的人,在兔子撞死后却消失了,真有趣。     询打探情况和赶路一样,欲速则不达,所以我并不急于追问,和他客套了几句,进了屋子开始整理行李。     收拾停当后我趴在窗前向下张望,那个女孩是楼道门口被砸死的,与我的位置大约有三十度夹角,二十多米的距离。就算瞄准了扔,也未必能准确命中头部,除非距离目标比较近。     根据警方的调查,女孩被击中前在和秦刚讲话。这里潮气很重,加上已经是深秋,家家窗户紧闭,想要比较有把握,至少应该在四楼以下投掷,那么扔完后关闭窗口的声音很容易被秦刚察觉,风险实在太大。     那个女孩是偶然经过此地,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见,这一点无疑否定了事先布置的可能。     要我调查真相实在有点讽刺,我的职责向来是让真相永远地隐没在黑暗中。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很独特:嗅探血腥味的能力,鲨鱼比猎狗要强得多。     我从不急于下结论,但强烈的直觉却在反复强调,谋杀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俗话说祸不单行,除非再出现类似的受害者,落实了存在谋杀的可能,才能提起我的兴致。     此时此刻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二     一顿美味的晚餐足以放松心情,心情放松了,话自然多。     吃了我亲手做的饭菜,秦刚显得满足。赞美了我的手艺后,他唠叨了一会儿,总算说到了正题。     大哥,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美,我这人喜欢登高望远,想在这里好好休个假。     你被房东骗了。他叹了口气,他肯定没有告诉你这里出过事。     什么事?     半个月前楼下有个女孩被方砖砸死了。不瞒你说,当时我正在和她说话。太惨了,吓得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他脸色变得晦暗,要是稍微偏一点,死的就是我了。     你认识她?     不认识,碰巧遇见的。越过这座山是去市区的近路,经常有人迷路。我给她指了路,见她长得很漂亮,就闲扯了几句,想套套近乎。     我觉得大家像是在监视你?     你是怎么发现的?真厉害!秦刚惊讶地瞪大双眼,我可是直到今天才感觉到。     第六感。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事实上是穿绿雨衣的人告诉我的。他的喊话证明了他是在监视九楼的某个窗口。因为雾气稍重,监视摄像便无能为力。c1();     可以理解,都是被钱闹的。他耷拉着眼皮,女孩的家属请了律师,说是根据法律,如果抓不到凶手,那么楼里的每个住户都有赔偿的责任。平摊起来每个人要出将近一万块钱,这对学生可不是个小数。大家都快抓狂了。     他们为什么偏偏针对你呢?我用同情的口吻问,难道是觉得你容易欺负?     要不是我和那女孩多说了几句,她应该不会死。秦刚的声音有些颤抖,再加上当时只有我在场,又没有看到肇事者。他们怀疑我倒不算意外。其实我觉得     怎么?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激发了我的兴致。     走廊里传来敲门声。     秦刚,段哥找你!有人在外边大声嚷嚷。     秦刚的脸色变了变,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放在沙发上,用手指了指,然后快步出房间,应声而去。     这是本泛黄的旧书,扉页上盖有理工学院图书馆的印章。我翻了翻,发现有一页被折了个角。     作者以简明精炼的文言文,描述了一个诡异的故事。c2();     五代十国时,一个步卒因为武功超群,善使左右,屡立战功,升到了校尉。后来战事稍平,他官运亨通,短短数年就成了将军。     文中没有说明他后期飞黄腾达的原因,只用几句简单的话阐述了经过:他的数任上司皆是意外身亡,其中不乏名将。朝廷实在无人填补空缺,他才得以节节高升。     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可我想不通。他的上司接连死亡,朝廷必然会派人详查。倘若这些是那个将军的阴谋,他到底用了什么花招瞒天过海?     继续读下去,我发现了更深的疑点。     数年后战事再起,将军打了几个败仗,被迫退守孤城。他气急败坏,愈发残暴成性,时常找借口杀害平民发泄怨愤。有天正午他在城中的高楼饮酒时,忽然中了邪,坠楼身亡。改朝换代后,深受其苦的百姓在他死去地方立了块碑,碑上刻了四个大字:举头三尺。     我心中一凛:某非这栋楼就是将军的毙命之处?     按理说为了这种缘由立碑,至少该说明将军的生平事迹,以警示后人,可那块碑上除了正面的碑文,再无一字。而且碑文也实在很奇怪,据我所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最早出自南宋王日休的文章,距离将军之死已有二百多年,从时间而言说不通。     石碑上的举头三尺难道另有含义?秦刚给我看这本书,和女孩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思索间,夜已经深了,秦刚还没有回来。     楼下传来秦刚的惊叫声时,恰好是零点, 我一跃而起,拉开窗户向下看去。     昏黄的楼道灯在平台上映射出狭长的光芒,透过浓重的雾气,似乎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那个身穿绿雨衣的家伙,会不会是他?     楼道灯灭了,平台陷入一片黑暗。          三     凌晨发生的命案,傍晚便见了报。我翻阅着报纸,心中非常欣赏这种效率。     与上次那个女孩丧命的豆腐块新闻不同,编辑整整做出了两个整版的专题。除了介绍事件,还把近几年发生在本市的高楼坠物伤亡事件一一例举:譬如某购物中心玻璃幕的脱落,某写字楼空调外挂机的坠毁等等。     提到白云人家时,记者就没那么含蓄了,直接点了名。     这栋高楼的开发商已经倒闭,物业公司也早早撤退,没人去做危机公关。他们原本以为这栋坐山观海的公寓可以带来丰厚的利润,结果被大雾坏了事。     海边难免有雾,但谁都没想到这里的雾气在高楼竣工后会变得越来越浓。承诺的良好居住顿时化为泡影,只剩下一批炒房者捶胸顿足。     幸好附近还有几所大学。急于挽回损失的房东,寻找便宜房源的学生,二者一拍即合,于是理想中的高档公寓逐渐变成了学生宿舍。     我的直觉没有失灵,昨天晚上被砸死的正是那个穿绿雨衣的人。他叫霍万年,和段斌一样都是理工学院的学生。还没来得及毕业便成了短命鬼,实在够讽刺。     我来到窗边。十几个警察引领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围着平台进行测量,地面的血迹没有清理,距离那个女孩死亡的地点大约五六米,旁边一块碎裂的方砖格外刺眼。     霍万年也是死于坠落的方砖。没有比犯罪的味道更能使我亢奋的东西,同样,没有比无法解释原因更让警方尴尬的局面。     昨夜的雾很浓,监视摄像成了个摆设,没有拍下任何有价值的画面。     这桩委托很划算,我喜欢压力,它是我生存的动力。     挨门逐户走访的警察总算敲响了我的房门,他们在秦刚的屋子里停留了很久,作为尸体发现者,他享受这种待遇并不出奇。     我落落大方地拿出身份证,介绍自己是个求职兼观光的外地人。领头的警察仔细地检查后,盘问了几句,我回答得无懈可击。c1();     身份证是真的,即便他们去调查也无所谓。我的经历很清白,连交通肇事都没有。     在我们结束调查前,请你不要搬走。临走前他们嘱咐道。     没问题,我至少要住三个月。我说。     警察离开后,我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去拜访秦刚。     他神色憔悴地开了门,见到我后并没有显得特别激动。     我没有告诉警察昨晚段斌找你的事。我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不过你昨晚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     人在情绪高昂或者低落时,总是特别容易感动。秦刚也不例外,他抽动了几下鼻子,眼圈红了:段斌认为我应该看到是谁扔下方砖砸死了那个女孩,他和几个朋友逼问了我很久。     这是非法拘禁,你可以告他。     算了。他蔫头耷脑,我打算事情结束后就搬走,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嗯你昨晚留下的那本书我看了,很有趣。     段斌给我的,这些日子他总在我耳边念叨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凭良心说话。秦刚暴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后来干脆拿那本书来吓唬我。他这个人很固执,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我猜对了,书页上的印章表明了它的来源。     做贼心虚也可以使人变得偏执。我意味深长地说。c2();     他倏地抬起头:你在怀疑段斌?     考虑问题总要顾及各种可能。他咬住你不放,动机实在很奇怪,除非你得罪过他。     肯定没有。他经常使唤我干这个做那个,我怕得罪他,处处小心秦刚喃喃自语,飘忽不定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霍万年和段斌的关系怎么样?     秦刚眼中的疑惑更深,他缓缓地说:他们是死党,经常凑一起玩通宵,不过有点奇怪,出了事故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些紧张,但表面上都装得若无其事。     你确定?我的眼睛亮了。     嗯,大上个周末我去给段斌送早点,听到他们在吵架,可惜我没听清内容。     昨晚段斌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步入正题。     夜深后,他的朋友们先离开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后来说要去外边透透气,半天没回来。我想走,觉得还是和他打个招呼为好,下楼去找,然后发现有人倒在那里我认为不可能是段斌干的,因为我从窗上看到他出了楼门。这里只有一个出口,电梯早就坏了。楼里很安静,中间我没听到脚步声     段斌的房间在楼梯的旁边,秦刚应该不会听错。     没有别的了?我察觉到他似乎隐藏了什么。     哭声。秦刚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甚至不敢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怕招惹麻烦,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哭声很轻,又很凄厉,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大哥,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将军阴魂不散?     说到此处,他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我知道他在公安局做了一上午的笔录,十分疲乏,能对我这个相识不久的人说到这种程度,总算没有枉费我前边做的铺垫。     你很累了,先休息吧。我温言道,别胡思乱想。     刚出房门,我忽然背后似乎有两道视线。猛地转身看去,一只白猫从消防通道的门缝里伸出脑袋,眼神奇怪地盯着我。     它的脖子上挂了个很脏的铃铛,我向前走了几步,它受惊似地缩了回去。等我来到门前,它已经跑掉了,地上留了一段白色的东西。     捡起来细看,我发现那不是绳子,而是一截断掉的猫尾。          四     猫有九条命,却没有九条壁虎般的保命尾巴。没了尾巴,它在跳跃时会失去平衡,迟早会摔死。     这截猫尾是因为溃烂而断掉的,它奇怪的眼神,无疑是痛苦的写照。     假如我是一只猫,那么直觉就是我的尾巴。失去了它,我就再也无法分辨自己该接受什么,拒绝什么,再也无法前行。     直觉告诉我,虽然秦刚听到的哭声未必是猫的哀嚎,但猫的尾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断掉,我必须查清原委。     警方的限制令让住户们陷入了躁动。他们三五成群,凑在走廊里窃窃私语,见到我便躲到一旁,目光充满警惕和怀疑。     我逐渐理解了秦刚的忍气吞声,在这种氛围下,反抗只会给人更多的谈资。他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坚韧得多,我有点看扁他了。     久居幕后的我,变得如此醒目还是第一次。尽管有些不自在,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必须像秦刚一样忍耐。     我躲在房间里倾听外边的动静,顺便研究这栋建筑的设计图。等到夜深人静,我悄悄地来到了走廊。     如秦刚所说,这栋高楼只有一个出口,可他忽略了消防通道。     我不知道建筑师出于何种考虑,在楼梯之外又专门设计了一条奇怪的消防通道。从设计图上看,它直通地下停车场,可是不知为何,出口被开发商用水泥封闭了,那里无法使用,完全成了个闷罐子。     消防通道的门都上了锁,惟有九层的锈断了,能够自由出入。     进入消防通道后,我点亮了手电。下到二楼时,我发现在强烈的光线下,挂满蛛网的木箱纸盒几乎堵住了楼梯,中间留出的缝隙对猫来说太宽,对人来说太窄。c1();     我侧着身子前行,尽量放慢脚步。强烈的霉味呛得我想打喷嚏,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随着前行而逐渐变浓。很难说清这些味道是从楼下还是身旁的箱子里传来的。     住户们把无用却又舍不得丢掉的杂物统统放到了这里,然后迅速遗忘。它们应该是最早的住户留下的,因为从胶带脱落的箱子口伸出了几个布娃娃的脑袋,它们扬起肮脏的小脸,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     拐弯时,我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娃娃,它尖利地啊了一声,肚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生日曲。由于电量所剩无几,旋律异常缓慢,在通道里飘荡,显得格外诡异。     我按了两下,没有关掉它,索性不管了。     脚底突然间踩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我低头看去,是动物的粪便。前边的走廊里布满了黑乎乎的污渍,墙边有不少鸡骨头,鱼刺。我以为这就是臭气的来源,可前方的黑暗中那股味道似乎更浓。     越过这条肮脏的走廊,一把挂在绿漆大门的铁锁隔绝了后边的世界。     我的拇指勾住腰带扣旁边的金属圆环,轻轻一拉,一根绷直的黑色金属线出现了。将它穿过锁环,均匀地左右扯动了几下,双手一掰,锁环断开了。     这里封闭得很严密,地面上没多少浮灰。我观察了一会儿它的构造,与常见的停车场没什么不同,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事,中间有块大约七十多平方米的圆形地面,水泥的颜色与四周截然不同。c2();     这种紫红色只能让人联想到凝结的血液。     红圈里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粗看起来像是一大团的银耳,捏了捏,却有蘑菇般的弹性中间点缀着黑黑的东西,形状似乎有点熟悉是一个被压扁了的猫头!     我厌恶地把它扔到一旁。     怪声怪气的生日歌戛然而止,娃娃的电池终于耗光了。我俯视着这个备显突兀的圆圈,极度寂静的空气渐渐散发出嗡嗡的脉动。     使劲跺了跺脚,下边似乎是空的。     那本旧书记载的内容浮现在眼前:如果平台边的石碑是真货,停车场应该就是将军的葬身地莫非他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历经两千年依然罪孽难消,沾染了地面?     定睛再看,红圈里有很多细细的裂纹,好像有什么东西试图挣脱束缚,冲破地面重回人间。     太荒诞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一动,按下手电筒尾部的红色开关。耀眼的白光立刻变成了幽暗的蓝紫色。在这道光线的照耀下,红圈里出现了十几处深褐色的痕迹,好似液体干涸后的痕迹,形状古怪狰狞。     只有血迹才能在紫外灯面前呈现这种颜色。     我凝视着,沉思着,嘴角渐渐浮现出微笑。     呜嗷     凄厉的叫声从黑暗的角落传来,是那只白猫吗?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躲在这里!     我追了过去,这个人对停车场的环境比我熟悉得多,他兜了几个圈子,最后向出口跑去。我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等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水泥封闭的墙壁前,左边的墙角轰隆一声塌陷了。     有洞才会有坍塌,我冷笑起来,这家伙的运气的确不错,没有被压死在下边,但他的好运显然已经到头了。          五     我趴在窗台上,手臂托住下巴,雾里看花般地欣赏楼前的热闹非凡。     几十个环卫工人大清早就来了。他们织成一张人网,割除山坡上的野草。隐藏在里边的垃圾重见天日,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从最常见的垃圾袋,到报废的小家电,应有尽有。     他们忙活到中午,装了足足七八车,才清理干净。     楼内的气氛很平静,该上学的上学,该休息的休息,但我很清楚,实际上它像是一堆静卧的干柴,沾到火星就会熊熊燃烧。     见平台上没了人,我把几张餐巾纸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     纸团忽忽悠悠地飘落,嘲讽的效果非常明显。开窗的声音此起彼伏,骂人的动静不绝于耳,仿佛他们从未做过类似的举动。     骂了几分钟,高楼恢复了安静,没有人来砸我的门质问指责。     我决定去找秦刚。     他的精神还是有点萎靡,但比昨天强多了。     段斌不折腾,楼里安静多了。我说,要是没了他,你的日子反而过得安稳。     出什么事了吗?他敏感地问。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这两天他太安静了。     秦刚畏缩地摇摇头: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招惹他,对不起啊,大哥。     没事。我不再勉强,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楼里住的人不少,那个女孩出事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发觉?     大学生嘛,很多都是夜猫子,早晨睡得正香。我的神经有点衰弱,经常失眠,所以起得比较早。c1();     段斌知道你经常失眠?     嗯,周末我经常帮他捎早饭。     说话间我环顾秦刚的房间,这是个典型的男生宿舍,杂乱的摆放毫无规律可言。摆放在墙角的一摞方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些砖头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堵耗子洞的。     楼里有老鼠?     是啊,外边太脏,招了不少蟑螂老鼠。你的房间里可能也有洞,最好快点堵上。     我拿起一块方砖掂量了几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段斌的房间里也有方砖吗?     嗯。他在阳台上养花,,弄了不少方砖加高边缘,给花挡风。     楼里的猫是专程来吃老鼠的吗?我把方砖放回原处。     秦刚愣了愣:猫?你在哪里见到的?     昨天消防通道门口有一只白猫,没等我靠近它就跑了。     他叹息了一声:以前那里有不少流浪猫。开始为了躲避风雨,后来就安了家,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二十只。我喜欢猫,常常给它们喂食,可是段斌不喜欢,他担心猫会传染疾病,一直想把它们赶出去,但没做什么具体的行动。这些天不知道怎么,猫越来越少,不知是怎么回事。c2();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你心里要是没鬼,为什么要搬走?     你不怕死不等于别人不怕!最近太邪门了,我可不想待下去!     警察说事件结束前谁都不许搬走!     他们登记了身份证,有事去学校找我不就得了。再说这关你什么事?     来到走廊,我看到两个男生面红耳赤地互相推搡,又听了几句,大概明白了原委:其中一个要搬走,被住在隔壁的男孩发现,他试图阻拦,两个人便吵了起来。     说理逐渐转变成人身攻击,他们动起了手,扭成一团,闻声而出的男孩们冷眼旁观,没有人去拉架。     住手!     楼梯口响起一声断喝,段斌分开人群,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缠了圈纱布,脸上还有几处划伤:都回屋去,谁再闹事我就报警!     他的话很管用,打架的松开了手,围观者讪讪散开。     段斌见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脸色更加难看,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你的伤没大碍吧?我大声问,工伤还是私伤?哦,我明白了,你的朋友英年早逝,你伤心欲绝,哭天抢地弄破的,太够义气了。     他缓缓转过身: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来不及了。我说,家里出了点意外,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回去。     去求警察吧。     腿长在我身上。     没错。段斌赞同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雾气忽然变浓了,映射在他的双瞳中,像是两点鬼火在燃烧。          六     今晚的雾格外浓。太阳落山不久,世界便失去了轮廓。     警察在楼下加装了两盏强光灯,灯光所及之处,雾气焦躁不安地翻滚,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从这个角度看,平台好像扣在一杯稀释的牛奶里。比起捉拿凶手,他们首先要确保不再发生命案。     按照他们的习惯,附近肯定安排了巡逻,但不会在楼内监视,昨夜就是例证。     为了保险,我特地等到凌晨两点才开始行动。     我拎着工具箱进入消防通道,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像是一只猫,麻利地在杂物的缝隙中穿梭,没有弄出任何动静。     站在那个红圈前,我把电筒放在身边,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工兵锹,抵住地面的裂缝,脚底使劲一踩,锹尖滑开,摩擦出一连窜火花。     比预计的坚硬得多,好在我有所预料,带了把镐头。     我抡圆镐头开始挖掘,古怪的碰撞声在停车场里回荡,夹杂着类似手指弹击骷髅的突突音。这坚定了我认为这个圆圈下是中空的信心。     挖了十几分钟,我累了,停手休息。地面出现了一个浅坑,坑底的水泥居然也是紫红色的,看来这个红圈并不仅仅是表面刷了涂料那么简单。     建筑师多少都会信奉风水之说。通常而言,打地基时要是挖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会就地掩埋。他们恨不得把那些东西送得越远越好,生怕对自己造的楼房有不利的影响。除非遇到不能移动或者不敢移动的情况,才会这样解决。     我捡起水泥碎块搓了搓,红色的粉末沾染了掌心,是朱砂粉。古人有种说法:遇见悬梁自尽的人,向地下挖掘三尺,必见朱砂。每逢含恨而死的人入殓,往往会在棺材钉方放一粒朱砂,以求死者安心投胎。     他们在挖地基时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在此中邪坠楼的将军。他生前做事的风格简单粗暴,可是死后却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c1();     比如他上司的神秘死亡。我几乎可以确信是他暗杀了上司,以求升官填缺。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多少猜出了一些。     书中记载那些人是暴毙,这两个字很有意味。古时的官员死亡而不对外宣布死因,仅有两种情况,一是恶疾,一是天谴。     赳赳武夫突染恶疾的可能性不大,何况还是接二连三。那么只剩下天谴的一种可能了。所谓天谴,大部分情况是雷击身亡,另外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情况就是     呜呜     有人在哭?!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刚要回头,一股阴风直扑后脑勺。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一声闷响,手电筒灭了。     呜呜     哭声重新响起,幽灵般地在身边徘徊。我发现自己的双手散发出荧光,尽管很微弱,但在黑暗中异常显眼。     我笑了。     我很高兴,你为这个乏味的过程增添了有趣的结尾。我鼓掌道,你好像算准了我会来,而且一定会挖掘这里。不过这些荧光剂是怎么回事?     呜呜声越来越大,变得不再像哭声,而是凌厉的风声。     臂力不错嘛,你要是早生一两千年,没准也会成为将军。我缓步移动,书上说那个将军擅使左右,我以为左右是指他的手下,现在我明白了,流星锤的别称也叫左右。c2();     是的,流星锤。就像我先前想到天谴的另一种形式,就是被陨石砸死。那个将军杀了上司后,伪装了现场。当时的检验技术很落后,而且正逢乱世,就算前来调查的官员有所怀疑,也怕节外生枝,草草接受了天谴的说法,秘密结案。     怎么不说话?我笑道,你是在专心瞄准,还是在担心自己像电影里的反角,占尽优势,却因为对主角�嗦炫耀而失败了?     显然是后者。我的话还没说完,风声迎面而来,我向左侧跃起,就地打了个滚,可肩膀还是挨了一下,痛彻心扉。     你瞄得很准嘛。我尽力使声音保持平稳,哦,对了,我擦过汗,额头上有荧光。     他没有给我喘息之机,又是一阵风声,我滚向右边,锤头擦过肋部,疼得我险些背过气。     够了!我叫道,我从不亲手杀人,你不要逼我。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至少还能暂时保命!     对方没有理会,把这句话当成了纯粹的恐吓,锤子舞得虎虎生风,一心想取我性命。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爬起来撒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就撞到了柱子上,撞得眼冒金星。那人疾步追来,眼瞅就要近身,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噗通倒地。     我揉揉脑门,从裤兜里掏出备用的手电扭亮。只见段斌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多了条吓人的切口,血如泉涌。在他面前的两个柱子之间,几根黑色的金属线绷得笔直,那是我刚才躲避时布置好的。     告诉你离开,你偏不听。我冷笑道,这东西是特制的,稍微用点力碰到就会皮开肉绽。     他手里握着一根橡胶绳,绳子被金属线隔断,锤头远远地甩在一边,走过去捡起来看,是一块方砖,上边打了几个用来固定的孔,就是它们发出了那种呜呜的怪声。     角度和力量调整好,它砸到人的头顶造成的伤害,与从楼上坠落没什么两样。方砖都是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砸死人后,换另一块代替即可。     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有人要找死,谁都拦不住。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回去继续挖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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