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惊魂记

作者: 华乐笑话网分类: 长篇发布时间: 2017-11-25 21:19

    一梦惊魂隔世飘,     千山暮雪见妖娆。     偶因记起无椽笔,     直教庸人乱画瓢。     题记     [一]     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来的有些措不及手。     王小六的眼睛睁的特别大,看着一行送葬的人,有些窃窃私语,有些表情凝穆,有些哽咽不已。新来的院长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为他致着悼词,感情很是真切:     王小六同志是我市著名的医学专家,亭洲人民的骄傲。青年时代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饱经了生活的磨难。他从乡医干起,直至成为人民群众信赖的好医生。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敬业爱岗,默默奉献王小六同志为人忠厚、襟怀坦白;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团结。他在病榻中始终关心着医院的建设和发展,尽最大可能不给单位增添负担,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做斗争,在病危时告诫家人,他去世后丧事从简,不要铺张浪费王小六同志的逝世,是我市医疗界的重大损失,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专家。我们要学习他那种济世为民、兢兢业业的奉献精神;那种勤求古训、不断创新的优良作风;那种为人正直,忠厚质朴的高尚品德。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为亭洲卫生事业发展更作贡献     听着秦院长对自己一生的评价,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感动。想不到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少可供激动和喜悦,死了还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王小六想到了那一天清晨,听说新来了一位院长,想交代几件后事,特别是个人的医学论稿出版的事,叫儿子王小七去请领导到病榻前一叙,从上午到晚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后来小七说,领导临时有急事,到外地开会了。当时他的内心还很有些想法。现在看来要不是小七根本没去请,要不领导真的有急事。他差一点有些冤枉人家。     灵车缓缓启动,鞭炮声中似乎听到了妻子的哭泣。这贱女人,活着的时候对老子一百个不满意,死了才假惺惺。还有那不争气的王小七,眼睛都没有红。老子把他养这大,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媳妇谈了几个,钱花的不少,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进门,落得没有一个孙子辈为老子送葬,还不知道老王家会不会绝后。想到这些,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悲伤,到阳世来了六十多年,凭着一双手,救了那么多人,要说好事做了不少,临了还留这些遗憾。     但这些不是王小六能左右的。王小六知道,从今以后,他只能蜷缩在那个玉石盒里,在两尺见方的天地里翱翔。看到那个玉石盒,王小六稍微有些满意,这浑小子总算舍得花一回钱,让老子的肉身不至于一下葬就散落满地,被蛇虫鼠蚁咬得满散花。c1();     王小六口中骂骂咧咧。也难怪,突然之间的确有些接受不了。     秋风起兮,天地一片苍茫。王小六抬起头,看着一众亲人朋友毫无留恋地离开,他想叫他们等等,可是无论怎么喊叫,就是发不出声音。想到从此阴阳陌路,他只好锤手磴脚。     但生命就是这样,人生能够错过很多风景,就是不会错过死亡。无论死亡之车迟来早来,你始终都会赶上趟。这句话有些哲理,王小六开始又佩服自己的智慧了。他想百年之后,那些他所认识的都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杯黄土,蜷缩在方寸之间,他有些阿Q式的自慰,索性摊开双臂,躺在阴暗和冰冷的地上了。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个安稳觉。     [二]     天色暗了起来,这要在平常,早就是吃晚饭的时候。王小六想起那老女人拖长的声音,不温不火,这一刻突然感到温暖。正想到温暖,肚子上不知被什么踢了一脚,王小六翻身坐了起来,正想发火的时候,见两个蒙面大汉站在跟前,一个戴着草帽,一个戴着斗笠,面目极狰狞。只听戴草帽的矮个子大声吼道:     起来,起来,还在这里躺尸。     老子不在这里躺尸,还能去做事撒。王小六有些怒气。他听说,对这些牛鬼蛇神一定不能客气,要不将来吃亏大大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些亘古不变的道理,王小六记得烂熟。     你娘的个屁,还敢跟老子顶嘴。只见那高个的家伙一根长鞭向他抽来。王小六眼疾手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根褐色的长鞭。     要干嘛?阴间没有王法?王小六大声吼斥。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瞬间就爆了出来,声调也盖过那小鬼几分。     那高个子小鬼似乎有些预料不到,想不到这狗日的还火气这么大。一根长鞭就这样僵持着。差不多有个十来秒,那矮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c2();     哎呀,原来是王先生。王小六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寻思道: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王先生不记得偶吧?那一年偶还找你看过病。拉痢拉得要死,王先生叫偶找几棵痢症草。想不到神啊,高人!高人!那厮一口一口个偶,王小六实在听不出是哪里口音。不过,还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王小六松了手中长鞭,也向他哈哈笑着。这笑有些暧昧。听到矮个子这样说,那高个子也柔和了很多。说:王先生,我们是当差的。他是牛头,我是马面。按照惯例,王先生要和我们去走一趟。例行例行公事,还请王先生多担待。     啊,是牛头、马面兄弟。王小六的脑壳正高速地飞转。不论怎么说,遇到熟人好办事。马上转了口风,很是和颜悦色。但一直记不起那牛头是何方神圣。     王先生初来咋到,有些规矩可能还不清楚,牛头兄弟接着马面的话说:以前,对阳间来的一律先打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这叫破孽;然后丢在沸水中浸泡两个时辰,这叫洗昧;最后放到炉火中锤炼半个时辰,这叫去贪;整个下来就叫去痴。痴一去,生趣和死趣全无。话还没说完,王小六听得心惊肉颤。王小六最怕疼痛,连打针就怕。那年得了阑尾炎,死活就是不做手术,抱着张真人的大黄牡丹皮汤,喝的个昏天雾地。最后穿孔了,腹膜炎了,还是老妇人暗中下了几粒安眠药抬到手术床的。后来虽然命保住了,一个大疤痕遗留终身。所以话没听完,连忙从内裤中抽出一把毛票,说:     兄弟,通融一下。我一生没做个坏事,全是治病救人的,这个牛头很清楚。我那屋子里的锦旗、镜框就是最好的明证。     做没做坏事阎王爷的黄卷上记的很清楚。不过先生是明白人,我们是职责所在,先生千万不要为难。     王小六有些后悔了,刚才实在太硬气。又拉着牛头的干枯的手说:这回牛兄弟一定要帮忙,看在老故人的份上。他不说曾经救过命,那个字眼有些刺耳。他想起了那些年,拉痢的人找上来,每每先开一些药,如果不效,再告诉人家去扯那个痢症草。这丫说不定也是那样。说着,又再抽出一些毛票,塞进他的怀中。     啊,啊,牛头仿佛有些为难,看着王小六递来的一把毛票,说:先生太客气了。我再想想。     王小六看到牛头接过了毛票,知道有着落了。这年头,人间、地狱其实一样。     牛头和马面在外面商量了一小阵,走了进来,对王小六说:看在先生救命的份上,我和马面兄弟等下到处通融通融。不过先生切记,如果还想能记起尘世,等下过奈河桥时一定要放精明点,孟婆汤千万不能入口。     王小六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那是当然。不待说完,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出去。          [三]     天地昏蒙,凉风扑簌。     牛头在前,马面在后,王小六仿佛罪犯一般,一前一后,畏畏缩缩地跟着前行。有几次王小六想仔细端详那牛头马面的模样,硬是恨生生将这种好奇心压进心窝。常听民间传言,这些恶鬼除了有一个狰狞的脑壳以外,连身子都是虚的。有的还传言,这些恶鬼心是空的,一个黑窟窿常常还有恶血流出。据说散发一种腥臭,为的是要引诱那些邪恶的灵魂上身,然后好抓捕。但此刻,王小六发现好像并非如传言,因为除了幽暗以外,空气中没有一点点味道。王小六毕竟久经尘世风雨,强压心头的恐惧,他要让自己镇静下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走了个多时辰,要在尘世正是街灯绽放、喧嚣繁闹的时候。他有些想念那些笙歌劲舞,推杯换盏的日子。真是别了。前面依稀中见一座石桥,恍恍惚惚的有人正站在桥上。莫非这河就是奈河?那桥就是奈河桥?他好像听到了流水声,呜咽呜咽的那种,有时像婴孩,有时像嫠妇,如泣如诉,甚是悲哀。他的泪水快要流了出来,这些年他看到过很多生离死别,但从来就没有悲伤。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流泪的样子。但此刻,他好想放声大哭,将所有赊欠的泪水一齐还清。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他看清了那妇人的模样,全然没有恐惧,相反样子格外慈祥。那目光中流落出老祖母的慈爱,一身花边衣服,正中绣的还好像是一朵睡莲,正含苞待放,莲子心中那一抹红在昏暗中冒出一丝光。那也许是灵魂的一个翳点。他不再紧张了,此刻紧张其实也毫无用处,他压了压自己的内关穴,他相信内关穴的确有镇静的作用,这些年他用了无数遍。只见牛头走到妇人跟前,在他的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塞了几张毛票。c1();     那妇人抬头看了下王小六,从头到脚,足足有三十多秒。然后从木桶中舀出一瓢清汤,递到跟前,王小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少顷,王小六接过那一瓢清汤,微微转身,一饮而尽。其实他没有真正的饮,像从前喝酒一样,那汤全部灌进了胸口,只不过样子格外真实。他感到胸口火燎般发热,似乎还有些眩晕,他想到了一句谚语:孟婆汤,孟婆汤,从此尘世两相忘。他回头望了下身后,尘世在遥远中降下帷幕。他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向对岸。     他依然感到了妇人那双穿透灵魂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妇人是否如传说中的孟婆。印象中的孟婆一定是凶神恶煞的,一定是丑陋无比的,也一定是火眼金睛的。但这妇人,全然不是。他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但不容他多想,他已经走过了那座石桥。c2();     再次前行,牛头自然了很多。除了介绍阎王十殿的情况,还特别提到了地狱。据说地狱有十八层的。第一层拔舌地狱,专门惩治那些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之徒。由小鬼掰开嘴巴,用铁钳夹住舌头,慢慢拉长,生生拔下;第二层是剪刀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唆使寡妇再嫁,或是为她牵线搭桥之徒,剪断十指,鲜血淋漓;第三层铁树地狱,专门惩治那些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徒,死后吊于铁树之上,而树上皆利刃,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第四层为孽镜地狱,专门惩治那些阳世犯罪,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瞒天过海之徒,照此镜,显现尘世罪状;第五层为蒸笼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辱骂之徒。投入蒸笼蒸过以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第六层为铜柱地狱,专门惩治那些故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他人之徒,扒光衣服,让你裸体抱住铜柱,并在柱内燃烧炭火,使铜柱通红烧烤;第七层刀山地狱,专门惩治杀害生灵之徒,死后脱光衣物,令其赤身裸体爬上刀山;第八层冰山地狱,专门惩治那些谋害亲夫,与人通奸,恶意堕胎的恶妇,死后脱光衣服,裸体上冰山。另外还有赌博成性,不孝敬父母,不仁不义之人,亦令其裸体上冰山。第九层为油锅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卖淫嫖娼,盗贼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女儿童,诬告诽谤他人之徒,死后打入油锅,剥光衣服,投入热油锅内翻炸;其他的还有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磔刑地狱、刀锯地狱等等,与阳世中所犯罪状密切相连,让你毛骨悚然,不堪忍受。至于地狱中所受时间长短,全因罪行等级轻重排列。罪鬼堕入十八层,永世不得翻身。     牛头马面夸夸而谈,让王小六不寒而栗。          [四]     王小六听得双脚发软,口中喘着粗气。心中嘀咕:自己在尘世犯的罪过,不知将进何层地狱。这个自号六指神魔的阳世名医,自认为一生还算坦荡,救人无数,此刻有些莫名的无助,像一个婴儿溺水,茫然中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汗从两颊中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有些战兢地问:牛头兄弟,我们这是要到那里去?     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阎王殿。阎王大人要问你几句话。     那他有些结巴了,不知如何发问下去。     牛头和马面或许发觉了什么,宽慰道:先生不要紧张,无非是问一些尘世中平常的东西。     啊他应了一声。到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已是暗夜。他依然记起了尘世中的时辰。这在前天,他还躺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看着电视中的广告和新闻。哪里出现了占中,哪里出现了埃博拉疫情,哪里出现了人道危机,他历历在目,虽然一腔热血已经被岁月烘干,身躯孱弱,苟延残喘,但神志清楚,恨不能再活五百年,再展宏图。万万想不到一夕之间就幽明两隔。他有些走得不甘心。     我报路长嗟日暮,不拟回头望故乡。想着这句诗,他说不出的悲凉。     暗风袭袭,阴云与疏树,魅影样在眼前乱飞,远处的云影中有一阵阵凄厉的叫声传来,有些像猿哀,或许是索命鬼的声音。草丛中,一阵����的响声传来,迷眼中似是一条巨蟒滑过。他顿了顿,身后的马面推攘了一把。c1();     走啊!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耳后响起,有些不耐烦了。     约莫走了三里地,一座庞然大物立在眼前。那是一座宫殿建筑群的模样,殿里有微弱的灯光传出。他嘘了一口气,总算看到了一点生气的东西。     有光多好!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感慨,同时也有些慌乱。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阎王殿。他暗�,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恢宏的建筑,即使是在阳世间也很少见。还未入殿,便有一股青烟飘来,透过殿中微光,那袅袅的飞烟像长蛇缓缓舞动,空气中飘逸一种淡淡的香味,茉莉不像,檀香不是,麝也不是,艾叶不是,好像有些娑罗子香的味道,但也不是。正大门两边悬挂一副长联:报应昭彰三途六道偿孽去;阴阳阻隔孝子贤孙知情难。朱笔大字,行楷风格,每一个字在昏暗中发着幽光。上书十王殿,一看就知道真的到了鬼殿。走入正门,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还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差卒很有秩序地拱手而立,看不到面部,自然也看不清表情,两边则都是一些大殿依次排列,每座殿门口有两个差卒站立,清一色黑衣,覆盖头顶,只露出两个黑咕隆咚的眼睛,眼光死蛇一样冰冷。在牛头的带领下,沿着东侧走廊,依次走过秦广王殿、宋帝王殿,来到了第三个殿,但见阎王殿三个大字闪着幽光,一侧书无欲则刚天赋性德成铁面,另侧书有悔从宽位居阎罗具悲心,字迹庄重古朴,铿锵有力,很有些颜体风格。看到这副对联所表达的内涵,王小六心情稍微平静。c2();     牛头和马面径直走了进去,立在阎王两侧。原来他们是为阎王当差的小鬼。王小六有些明白。一番耳语之后,只听一阵颤音传来:带王小六声音顿挫,婉转悠长,仿如包文拯正在开封府升堂。     王小六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眼前这黑脸包公,那黑脸包公也冷冷地望着他。     来者何人?阎王冷肃地问。     草民王小六。王小六想起了电视剧中喜来乐的场面。     王小六可知罪?     草民不知。王小六流利地回答。     大胆王小六,身在阎王殿中还敢狡辩。阎王真的发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看看你在尘世间所遗的孽罪,还敢说不知。     草民实在不知,请阎王大人明鉴。草民一生清白,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兢兢业业工作,深得一方百姓爱戴。王小六已经豁出,自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一个王小六,到了阎王殿不脱一层皮就不知道本君的厉害。但见惊堂木一响,左右的小鬼双腿开始抖动起来。     王小六双腿又开始软了。一阵颤兢,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的天啦,这日子怎么熬啊!     看到王小六这种熊模样,那阎王的语调又放松了很多。大声说:让你先登望乡台,辞别亲朋,再看看前世的罪孽。          [五]     望乡台位于阎王殿后,高九丈九尺九寸,清一色褐石砌成。每一级台阶都磨得光滑如镜,一汪汪黑色的斑点洒落其上,可见曾经有多少泪水浸润之中,而又被阴风撩散。王小六忐忑地登上最高层,但见星辰缥缈,隐隐浮现在云空,遥望处人世间的风光历历在目。     王小六先看到的是故乡的祖居,隐约在山树之中,此刻在夜幕下,浮现着一丝丝灵光。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饥饿和快乐的童年。他想起了那一年雪夜,母亲为了在新年有一件衣服,纺纱织布的情景。那时,母亲的手红肿如包子,即使这样也一刻不曾歇息。还有那一年春天,母亲在无助中闭上的眼睛,因为饥饿,因为贫困,因为疾病。他还想起了十五岁一人天不亮就挑柴上集市的情景,闻到香碰碰的油条摊,只能瞪上大眼,唾液往肚子里咽。那时他的手中虽然一元钱的纸币捏得冒汗,也不敢乱花,因为他知道,未来的生计还要指望着它。他还想到了十七岁刚当上赤脚医生的情景,每天背上一个黄挎包,走村窜湾,有多少同龄人投出羡慕的目光。那时,多么年轻啊,总感到岁月漫长,总是心情高涨,总有使不完的力。如今,尘缘如梦啊!故乡早就撂在耳后,自从离开公社,调到县城以后,很少回到老家,任凭祖居在风雨中飘零,被时间斑驳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悔恨了,这些年实在对不起家乡,那曾经哺养的一草一木,总有那么多借口,其实是因为不热恋家乡。再向远望去,他看到了他离开的城市,此刻依然灯火辉煌,红尘的欲望像一张张无形的蛛网罩在每个路人的脸上,贪婪的眼睛放着绿光,全不知一朝风云起,万事了无踪。他又看到了自己经营几十年的家,此刻窗棂中透出一束束灯光,他的老女人正在床上酣然大睡,一番解脱让她享受酣甜梦乡,他还看到了那不争气的儿子王小七,夜深了,一双鹰眼还盯着电视中的足球场。这龟孙子眼睛中毫无睡意,也毫无丧父的忧伤。他想到了宋人的一首诗:c1();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有些不能自持。是的,人生如梦,有酒当歌。一滴何曾到九泉?他不忍再回望了,望乡台,望乡台,一望家乡百花开,再望伤心魂魄徊。游来游去空无路,冥镜幽光绝尘埃。他喃喃自语道。     他转过身来,正准备下台。一旁的牛头扯住他的衣袖,说:好!自此尘缘不再,亲情了断。再看下一幅光景。     下一幅光景?他有些疑虑,目光随着牛头的枯指而去。但见阴风惨烈,惊雷震荡,电光浮闪,如急风骤雨向他奔来。c2();     他不禁目瞪口呆,身子仿如破舟中摇摆,有无数的浪头扑了过来。怔了怔神,他不知怎么随着牛头下到了阎王殿。     阎王依旧端坐在王椅上,目光如炬,古铜色的脸上发着虚光,问:悔否?     悔。他极简单地回答。     你所悔是对尘世的眷恋,而非曾经有意或无意种下的恶果。说着,打开手边褐黄色的书卷,只听惊堂木一响,阎王又大声喝道:按黄卷记载,你平生作大恶十二起,小恶三十六起,其它小事无数,先看看这些罪孽,让你无可反驳,认罪伏法。     王小六不敢接下句了。这年头,在红尘中做点亏心事,其实司空见惯。     看到王小六不语,阎王爷说:你所做恶事,除人世间常情外,更多的是与你职业相关。身为一个医生,学业不精,害命也;不竭尽全力救人,丧职也;收取贿赂,有违功德也;守业不传、搬弄是非,不合人伦也。如此多多,皆为罪状,有愧你在尘世享受的风光。说着,又望了望他,王小六还是不敢接言,只好低头沉默了。     阎王爷又继续说:如今阴曹地府也算盛世,法治清明,想你在人世间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凭一技之长做过不少善事,先让你见见尘世中的苦主,然后听候发落。接着又对牛头马面说,你二位带着黄卷,辛苦一下,传召太医院鬼医令和王小六走一遭,让他见见那些苦主,看他有何感受。     言讫,就如风散一般,消失于无形。     王小六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阎王倒不完全是不明理之君,这比起尘世中某些官居高位者,和善多了。想到自己在尘世中做了那么多恶事,内心也很吃惊,反而有了好奇,真想看看那些苦主是何方神圣。就欣然和牛头马面一同离开。          [六]     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阎王殿,王小六轻松许多。他随着鬼医令一路前行,去寻找那些尘世中所谓的苦主。这鬼医令也是前世中的一方名医,学贯中西。早年为军医,擅长接骨剖腹,后来到西洋学习开颅之术,十有七死,多是富贵之人。于是那些有后台的怨鬼时进谗言,阎王不胜其烦,就将他收了进来。后来,阎王见其处事干练,大义凛然,经过选拔,就成了统领阴间的医王。但阴间治病,小鬼是完全排不上号的,由其自生自灭,早死早投胎,平时治的也就是那些阴间地府赫赫有名而又不愿意到阳间的那些权势富贵之辈。所以,平日里也实在没有多少事。按照阳世计算,鬼医令已经来了六十七年,红尘中的事在脑中早就是过往云烟。这一回接到阎王旨令,听说来了同道,还能够到阳间回望一遭,自然很乐意地应承下来。     王小六和鬼医令不知走了多远,但见鬼医令打开黄卷第一页,乌手一挥,眼前天开地阔,一片明朗,再看看身后,那幽灵般的十王殿早消失于无形。前面是一座山峰,逶迤起伏,白云正漂浮在半山腰中,如绸丝一般柔软。他依稀记起,这怎么像是家乡的淇山?     淇山为亭洲第一大山,海拔786米。《亭洲府志》载:亭水,出淇山山谷灵怪,奇峰仙源,��委匝说起来,淇水向下,汇聚为亭水,淇山为亭洲水之上源。千百年来,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亭洲人民,也灌溉着亭洲的万顷良田。毫不夸张地说:淇山如母亲,淇水如乳汁。只是现在的母亲越来越瘦瘠,越来越苍老罢了。而淇山也有历史记忆:当年杀人魔王张献忠亭洲屠城后,这群长矛贼后以淇山为据地,依山抗击明督师杨嗣昌部队。吴三桂反清时,淇山聚集一批乡党响应,后来,于成龙带领清兵在此围剿那些乡党,把他们打得四零八碎,最后不得不投奔他乡,有些还成了湖广填四川的先民。当然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历史。在大革命时代,先后有很多乡民参加了红四方面军,成为中国革命的先驱。所以人们常说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现在红色的土地除了贫瘠之外还多少有些彪悍。王小六就是这剽悍乡风哺育的子民,对这些历史耳熟能详。     在炊烟袅袅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米七不到,样子清瘦,肩挂一个黄布包,正急匆匆地向山谷走去。他定神一看,那身形怎么好像从前的自己?他紧步跟上去,如影如行,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啊,他想起来了,那是庚戌年四月,正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那一年刚满十七岁,在母亲的再三央求和一坛麻油作用下,村里同意他到公社学习,他从公社卫生院学习三个月归来,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经过短暂的紧张培训,他初步掌握了打针、换药的基本技巧,带教的刘三针医生还曾多次表扬他勤奋、刻苦、有热情,是人民的好赤脚医生的苗子。那一天是他回家后第三次出诊,枫上刘的刘老三,哮喘病发作,前天他的领导、卫生室的刘医生为他打了一针,还未见好转。大清早,他的儿子狗柱就找上门来。那时,刘医生在家还未来,他粗略地问了一些情况,让狗柱先回家,后来刘医生来后,就自告奋勇地出诊了。c1();     刘老三这一年刚过五十,但长年的疾病,又没有什么调养,人已经瘦成一根刺。王小六还未踏进门坎,就听到了房里传来了刘老三的咳喘声,像一支呜呜长笛。这号角让王小六心惊肉跳。他迅速地在脑海中过滤,搜索刘三针过往治疗这病的方法。他装模作样地拿出听诊器在刘老三石板一样的胸脯上移动,走出房门,对狗柱说:这病好狠,要不到公社去住院吧?     小六还是帮忙吧,你刚从公社学习回来,反正这是老毛病,就用点药先试试。再说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狗柱一脸的哀求。     那,王小六拖长了声音,他有些心动了,他想:这病一时半会大概也不要紧。说:那先打一针,再吃点药看看。     听到王小六很爽快地答应治疗,狗柱的脸色也和缓好多。c2();     王小六用开水冲了冲注射器,吸了一支80万的青霉素,翻起刘老三干瘪的臀部,就注了进去。然后还给了10粒去喘片,并特别交代,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就迅速地离开了刘老三家。     还未走出村口,只听到狗柱急匆匆地跑来,大声叫:小六,小六,快回来,我爹不行了。     听到狗柱的呼喊,王小六松下的心又提紧起来。和狗柱赶到家门口的时候,王小六已经听不见刘老三刚才呜鸣的声音。走进房门,刘老三脸上乌灰,这时候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王小六有些慌了手脚,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到五分钟,刘老三已经停止了呼吸了。王小六搓了搓手,对狗柱说:看来真的没救,准备后事吧。说着就快步离开了枫上刘垸。一路上王小六有些不安,不过他想:反正是没救。     那两天,王小六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但后来听到了刘老三按乡风下葬,又很快恢复了活力。     这差不多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在王小六的心中,早就荡然无存,今天看来,限于当时的条件和医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听鬼医令说:你知错否?     不是很明白。当时虽然有些疑虑,但那些年我们都是这样。王小六只好如实地回答。     按照阎王生死簿记载:刘老三在阳间大限为54年7个月16天,甲辰年淇水泛滥的那一年,救了三户人家,追加阳寿6年6个月。刘老三当时虽然病情严重,还不至无救,你既然拿捏不准,就应该让其另请高明,千不该,万不该,你一针下去,连皮试也没做,让他枉丧性命。     那?王小六争辩说:刘老三前一天还打过针,做什么皮试。     你想当然。鬼医令提高了声音,刘老三前两天是打过,那是长江厂生产的钾剂,你用的是头天老刘刚进来的,黄河厂生产的钠盐,你说做不做皮试,你后来查过药没?     没。王小六轻声回答。又说: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的,也没人说。     哎。鬼医令轻叹道:说实在的,这些事,哎。他又叹了一声,或许想起了自己那些模糊的过往。良久,又说:这件事虽然阳间没有追究,但阎君慧眼如炬,将你的阳寿减了一年。这或许是个秘密,只有看过生死簿那些圈圈点点的才能知道。     王小六不再做声了,他看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影子慢慢消失于红尘之中。枫上刘垸那熟悉的村落也消失了。          [七]     王小六和鬼医令继续前行。时光的魔镜,又出现一番风物:     残阳斜照,墟里炊烟。正是七月下旬,田畈中一片忙碌,割谷、插田,人们紧张得不亦乐乎,而这些与王小六似乎没有多少关联。那一年是甲寅年,王小六经过四年的赤脚医生生活,不仅心智成熟多了,人的个头也长高了,一米七六的身材,身上的肌肉鼓鼓挣挣,脸也红白团圆。那一年他恋爱了,此刻正和他的初恋刘金锦坐在淇水河边。     刘金锦是枫下刘垸人,刚满十八岁,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一肩柔美的秀发,羡煞了很多后生,就连村支书的二公子庞世仁也在追求之列。但庞世仁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说话结结巴巴,所以压根就入不了她的芳眼,唯独对王小六独有钟情。王小六其实也有缺陷,他出生时左大拇指边另生一指,乡人们很自然地叫他六儿,开始母亲听到有些刺耳,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五岁时,他的母亲把他带到公社医院割了去,但可惜后来感染了,至今还有蚕豆大的疤痕。到了上学年龄,要有大名,王氏家族按修、礼、立、义、守、本、安、常排下来,他属本字辈,那时,天天叫嚣的就是不能忘本,母亲就去请教同垸的读过老书的本家先生,那王先生道:这伢子先天就有六指,是吉祥之兆。《易》卦中阴爻为六,是日月交会之相,预示将来发达。凡事不能过满,满则溢。就叫小六吧。王先生一番咕噜,让他的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小六的名头就这样诞生了。刘金锦,从小就叫晶晶,很好听的名字。那一天吴瞎子下乡来了,母亲就汤下面,吴瞎子按她的时辰八字一推测,说:命中多火,五行缺金。两晶为六日,火势磅礴,更伤金铂,莫若将晶晶改为金锦,将来就会大富大贵。这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刘金锦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裁缝,一年到头除了向生产队交点现钱外,基本不下地畈。生有一儿一女,毕竟有一门好手艺,日子过得很滋润。还有一年,刘金锦高中就毕业,快要面临抉择的时候,要不回家插田种地,那是一百个不愿意,要不托关系、走后门找个能够不晒太阳的事做,那样最好。所以,这段时间,常常焦虑不安,最好的倾诉对象那就是王小六了。她把王小六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心仪着他,她向往离开泥土的日子,像王小六一样,不需要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王小六也喜欢她,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秀发罩着的脑袋总有很多奇异的问题冒出。比如水为什么总是从高处往下流,比如斑鸠和八角为什么不在一起,等等,有些白痴问题让王小六啼笑皆非,但王小六总是很乐意回答她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挑破,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今生是彼此的菜。c1();     王小六和刘金锦摊坐在岸边。有很多天没下雨,眼前的淇水慢悠悠地躺着,水质很清澈,翻过卵石溅出的水珠像一朵朵瞬间开出的白莲花,一边绽放,一边谢幕;一阵阵清凉的晚风吹在脸上,两人都露出了幸福和甜蜜。刘金锦一边看着清幽幽的河水,一边小声哼着歌曲:     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一根银针治百病,     一颗红心哪,     一颗红心暖千家暖千家         声音清脆婉转,王小六也随着那节拍低唱。他的脑海中老是闪着红雨的影子,他也想像红雨一样,为贫下中农服务。     那一刻,在朦胧的爱意中,他们多么幸福!     这情景没流动多久,像电影断片一样,一阵漆黑后,又出现一番场景:     淇水石桥边,正是衰杨枯草的时候,王小六和刘金锦都低头不语     那是癸丑年的十一月,那时王小六已经以集体干部身份正式调进公社卫生院了。起因很简单:这一年的七月,地委书记詹天德到淇山视察农业学大寨成果,可能是长途颠簸,加之天气闷热,突然胸闷,昏厥,一时吓坏了所有陪同领导,当时正好遇到王小六到破王寨出诊,在危机时刻,王小六成了一行人的救命稻草。好个王小六,刚刚跟刘三针学了几个穴位,只见一针刺内关、一针斜刺人中,一针直刺合谷,詹书记清醒了过来,直接送到公社医院。这事后来越传越奇,王小六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赤脚医生,地里的报纸、县里的电台多次报道他扎根基层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事迹,不到三个月,王小六就接到一纸调令,成为了亭川公社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在鲜花和掌声中,王小六成了英雄人物,成了英雄人物的王小六,成了众多女生追求的对象,这其中就包括亭川供销社的霓芳。c2();     霓芳原来是唱样板戏的,李铁梅的角色。一句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颇有原唱刘长瑜的风范,后来因为闹了一点绯闻而被县剧团请开,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收了一封暧昧的信被人告发。而从亭洲调到边远的亭川,从一个风光的样板戏演员变成一个售货员,开始有些失落,时间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但女人因为这多少于名声有损,这对于还算封闭的亭川无疑是一件很大的新闻,一段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谈论的话题。好在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日子久了,人们又淡忘了。成了英雄人物的王小六,自然落进了霓芳的视野,那种阳刚也打动了她的芳心,有事没事地往医院跑,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些朦胧的意思了。     刘金锦高中毕业以后还是没能如愿找个不晒太阳的工作,在亭川水土灵秀的地方像她这样条件的姑娘实在太多,只好和母亲一样每天在田间、山野劳动,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但和王小六的关系已经定了,这让她颇为满意,王小六转成集体干部以后,虽然开始有些担心,但王小六表现得特别纯朴,有空也经常会面,并准备年后两人要办喜事。如果不是出现下面的一件事,两人也可能真的成了。     那天吃过晚饭,霓芳又来到了医院,王小六正百无聊赖,两人就到公社礼堂去看电影。电影放的是《渡江侦察记》,这王小六看了无数遍,里面的镜头、甚至连台词都可以说了出来。电影放完已经到了十点多,霓芳说有些饿了,两个人在霓芳的宿舍,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喝着老白干,酒过三巡王小六有些不胜酒力了,正想跌跌撞撞回家,哪知霓芳突然鼓起勇气,抱着王小六拼命地亲吻。王小六有些痴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人很快越过了屏障。等到王小六醒来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隔壁食品的杀猪声把他一梦惊醒。王小六羞羞地翻出了供销社的院墙,到达医院时已经是晨曦初露。两人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毫无羞涩。不久的一天,霓芳对王小六说已经有了。王小六又惊又喜,两个眼睛睁得特别大。这时候才想到家里还有刘金锦。霓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王小六已经顾不了其它,只好找刘金锦摊牌。     刘金锦听到王小六要悔婚,犹如晴天霹雳。在淇水石桥边,默默地抽泣。王小六虽有一百个对不起,她还是无法原谅他的背叛,在她的内心,这是典型的陈世美了。刘金锦在家足足睡了两天又下地干活了。再次听到刘金锦的消息时是在立冬,那一天,正是淇水大堤会战的时候,正在筑堤的刘金锦被一辆拖石的板车横空而下,倒在血泊中,那一天正是二十二岁生日。霓芳不久调到亭洲民政局,她的叔叔从走资派成为实权派,在民政局上班不到一个月,霓芳又找到了更倾心的男人,两人的事也就告吹,腹中四个月的胎儿从此就没见过阳光。     王小六看到这幅陈年往事画面,此刻已经不敢多言了。这些年来,刘金锦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直活在记忆中。     鬼医令也不多语,带着王小六离开了那个画面。那一刻,王小六泪流满面。     ...

如果觉得我的文章对您有用,请随意打赏。您的支持将鼓励我继续创作!